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桑舞小说网 > 历史小说 > 清史稿  作者:赵尔巽 书号:12626  时间:2017/4/17  字数:11351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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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李孔昭单者昌崔周田刘继宁刘永锡彭之灿

  徐枋戴易李天植理洪储顾柔谦子祖禹冒襄陈贞慧

  祁班孙兄理孙汪沨余增远周齐曾傅山子眉费密

  王弘撰杜濬弟岕郭都贤陶汝鼐李世熊谈迁

  李孔昭,字光四,蓟州人。孤介,平居教授生徒,倡明理学。崇祯十五年进士,见世事非,不赴廷对,以所给牌坊银留助军饷。奉母隐盘山中,躬执樵采自给。母病,刲股疗之。北都陷,素服哭于野者三载。蓟州城破,王殉难死,终身不再娶。形迹数易,人无识者。

  清初,诏求遗老,抚按章荐,不出。一,当道遣吏持书币往,遇负薪者,呼而问之,曰:“若识李进士耶?”负薪者诘得其故,以手遥指而去。吏至其室,虚矣。邻叟曰:“汝面失之。向所负薪者,李进士也!”后屡物之,卒不得。时有某孝廉,当上公车,辄止不行,曰:“吾出郭门一步,何面目见李光四乎?”

  会值邑中方兴役,按户签夫,驱孔昭,孔昭曰:“吾力不能任,原出赀以代。”吏持去。阅数,大学士杜立德闻孔昭在邑,急往候之,吏闻,趋谢罪。孔昭曰:“此间不知有李进士,若勿误也。”由是?迹愈密,或黄冠,或儒服,见者甚稀。惟宝坻单者昌、崔周田、刘继宁皆高士,与之友善,往来无虚岁。

  者昌,字蔚起。才名埒孔昭。早饩于庠,入清不复应试。杜立德招之,不能致,独与孔昭徜徉田野间,悲歌慨愤,有所作,辄焚之,不以示人。竟以忧死。

  周田,字锡龄。顺治中,充岁贡,不与试。建一楼,贮古本书及金石刻万卷,啸其中。尝过盘山,与孔昭坐林石间相笑语。孔昭亦时下榻于其家,周田命其子执弟子礼,且孔昭母,事之如所生。

  继宁,字兑菴。少负义气,有古侠士风。尝出重金赎难女二,为之择配。岁饥,煮粥食饿者。视周田如手足,有缓急恆资之,周田亦弗谢也。晚年为子择师游盘山,?迹孔昭,得之。邀至其家,令其三子从受业。暇则与周田聚宴歌呼以为乐,然每一念母,虽深夜必驰归,弗能也。晚好陶诗,因又自号潜翁。一,为门人讲孟子尽心章,曰:“此传心法也!”言讫而卒。其弟子私谥曰安节先生。

  刘永锡,字钦尔,号賸菴,魏县人。崇祯乙亥举人,官长洲教谕。南都败,率栗隐居相城,大吏造其室,强之出,永锡袒裼疾视,曰:“我中原男子,年二十,渡漳河,登大伾,跃马鸣鞘,两河豪杰,谁不知我者!见辱耶?”取壁上剑自刎。门下士抱持之,得解,谓其曰:“彼再至,我与若立决矣!”皆裂尺帛握之。寻移居城湖滨,与及子临、女贞织席以食。市中见永锡携席至,皆呼席先生。食不继,时不举火,有遗之粟者,非其人不受,益困惫。其女已许字,未嫁,后恐遭辱,绝粒死。其哭之成疾,亦死。其僮仆遇水灾乏食,相继饿死,或散走。有老奴从魏县来,劝之归,曰:“室庐故在也!”永锡曰:“我非不归,然昔奉君命来,义不可离此一步。”命其子与妇携老奴还里,曰:“祖宗丘墓责在汝!”麾之去。时岁荒,得食愈艰,每杂糠籺作饭。临既归,思父不置,假贷得百金驰献,中途马惊,堕地死。

  永锡容貌甚伟,至是,毁形骨立,既自悼无家,买一破船往来江湖间。尝泛舟中,鼓枻而歌曰:“溯彼中兮,采其荇矣。呼君与父兮,莫之应矣。身为饿夫兮,天所命矣。中心殷殷兮,涕斯迸矣。”又歌曰;“白堕兮野荒荒,逐凫雁兮侣牛羊,壮士何心兮归故乡。”歌声悲烈,闻者哀之。尚书钱谦益念其穷,招之往,永锡曰:“尚书为魁,受主眷,枚卜时天子期以伊、傅,彼岂忘之?”卻不往,卒穷饿至不能起。一夕,大呼“烈皇帝”者三,遂卒,时顺治十一年秋也。弟子长洲徐晟、陈三岛,友人常陆泓,经纪其丧,葬之于虎丘山塘,以、女祔之。

  彭之灿,字了凡,蠡县诸生。甲申后携寓饶作村塾师。未几,、子相继死,至苏门,与孙奇逢游。然不谐俗,爱静坐。有人延于家,以市嚣,辄避去。尝渡河南游,韩鼎业为馆之僧舍,年馀,又弃去。独担瓢笠图书,遍游嵩、少、王屋诸名胜。在九山绝粒数,奇逢挽之夏峰,劝归老先人墓旁。之灿曰:“某出门时,已誓告先垅不再返,不能蹈东海、入西山而死,即沟壑道路,无恨也!”顺治十五年六月,竟死啸台东北石柱下。奇逢为镌石记其事,立墓上,曰“饿夫之墓”之灿与容城张果中、西华理鬯和,并称“苏门三贤。”

  徐枋,字昭法,长洲人。父汧,明少詹事,殉国难,事具明史。枋,崇祯壬午举人。汧殉国时,枋从死,汧曰;“吾不可以不死,若长为农夫以没世可也!”自是遁迹山中,布衣草履,终身不入城市。及游灵岩山,爱其旷远,卜涧上居之,老焉。枋与宣城沈寿民、嘉兴巢鸣盛,称“海内三遗民”枋书法孙过庭,画宗巨然,间法倪、黄,自署秦馀山人。尝寄灵芝一?贞于王士祯,士祯与金孝章画梅、王玠草书作斋中三咏以记之。然峻介,键户勿与人接。睢州汤斌巡抚江南,屏驺从,往访之,枋避不见。斌登其堂,坚坐移晷,为诵白驹之诗,周览太息而去。川湖总督蔡毓荣自荆州致书求其画,枋答书而返币,竟不为作。曰:“明府是殷荆州,吾薄顾长康不为耳。”所往来惟沈寿民与莱姜垓、同里杨无咎、门人吴江潘耒及南岳僧洪储而已。

  家贫绝粮,耐饥寒,不受人一丝一粟。洪储时其急而周之,枋曰:“此世外清净食也。”无不受。豢一驴,通人意。用间有所需,则以所作书画卷置簏于驴背,驱之。驴独行,及城闉而止,不阑入一步。见者争趣之,曰:“高士驴至矣!”亟取卷,以用所需物,如其指,备而纳诸簏,驴即负以返,以为常。卒,年七十三。

  时商丘宋荦抚吴,枋预戒曰;“宋中丞甚知我,若我死,勿受其赙也。”荦果使人赠棺槥赀如枋命,终不受。卒,以贫不能葬。一,有高士从武林来吊,请任窀穹,其人亦贫,而特工篆、隶,乃赁居郡中。鬻字以庀葬具,纸得百钱。积二年,乃克葬枋于青芝山下,而以羡归其家。语之曰:“吾称贷富家,惧先生吐之,故劳吾腕,知先生所心许也。”葬毕即去,不言名氏。或有识之者,曰:“此山戴易也!”

  易,字南枝。少从刘宗周学,游吴门,年七十馀矣。有六子,不受其养,独携一子及残书百卷自随。其售字也,铢积寸累,不妄费一钱。一苍头饥不能忍,辄逃去。己寄食僧舍中,语及枋,必涕。尝浮七里濑,登严子陵钓台,赋诗,且歌且泣。或竟不得食,采野蕨充膳。瓢量水,坐长松古石间饮之。

  李天植,字因仲,平湖人。崇祯癸酉举人。改名确,字潜夫。甲申后,馀田四十亩、宅一区,乃并家具分与所后子震及女,而与别隐陈山,绝迹不入城市,训山中童子自给。居十年,以僧开堂,始避喧,返蜃园,卖文自食;不足,则与其为椶?奚竹筥以佐之。好事者约月供薪米,力辞不受。有司慕其高,往访之,辄逾垣避。所著诗文,皆吊甲申以来殉节者。蜃园者,乍浦胜地,可望见海市者也。

  又十年,家益困,鬻其园,寄身僧舍,戚友赎而归之,始复与居,时年七十矣。子震,亦弃诸生,非义一介不取。老夫妇白头相对,时绝食,则叹曰:“吾生本赘耳,待尽而已。”有餽食者,非其人,终不受。或问身后,曰:“杨王孙之葬,何必棺也!”

  又十年,蜃园仅存二楹,两耳聋,又苦腹疾,终仰卧。客至,以粉版书相问荅。魏禧来自江西,造其庐,天植与之粉版,书竟,天植视姓字,则强起张目视之,泣,禧亦泣。时方绝粮,禧探囊得银半两赠之,五反不受,固以请,曰:“此非盗跖物也!”始纳之。买米为炊,共食而别。禧嘱布衣周筼、侍郎曹溶纠同志为继粟,且谋身后事,徐枋闻之曰:“李先生不食人食,听其以饿死可也。”已而筼赍粟往,天植果坚拒。禧闻之,曰:“吾浅之乎为丈夫已。”乍浦有郑婴垣者,孤介绝俗,与天植称金石,先二年,冻死雪中,至是天植亦饥死。临歾,曰:“吾无愧于老友矣!”时康熙十一年也。年八十有二。葬牛桥。所著有蜃园集、乍浦九山志。

  理洪储,字继起,兴化人。本姓李。父嘉兆与中州理鬯和与贼同姓,皆改理氏,天下称“二理”洪储早岁出家,南都覆,明之遗臣多举兵,洪储左右之,被逮,获免,好事如故。人戒之,则曰:“吾苟自反无媿,即有意外风波,久当自定。”又曰:“忧患得其宜,汤火亦乐国也。”枋闻之,叹曰:“是真能以忠孝作佛事者也!”洪储在沙门,宏暢宗风,笃好人物,海内皆能道之。枋曰:“此其迹也,但观其每年三月十九素服焚香,北面挥涕,二十八年如一,是何为者?”

  顾柔谦,字刚中,无锡人,迁常。幼遭家难,赀产皆尽。尝同兄出门游,有数人拥之行,行乃挤大泽中。母忽心动,急呼老仆往迹之,得不死。补弟子员。甲申之变,柔谦哀愤,往往形诸诗歌,读者悲之。不妄游,以父执师事马士奇,而江黄毓祺、嘉定黄淳耀皆一见定。诸人殉国难,柔谦皆设位以哭尽哀。子祖禹,见父尝闭门嘿坐,或竟不食,祖禹叩头宽譬,柔谦乃曰:“汝能终身穷饿,不思富贵乎?”祖禹跪应曰:“能。”柔谦曰:“汝能以身为人机上,不思报复乎?”祖禹复应曰:“能。”柔谦喜曰:“吾与汝偕隐耳!”遂更名隐,署其室曰伐檀。常夜蹴祖禹曰:“汝他得志,如旧怨何?”祖禹曰:“每忆幼时祖母抱兒置膝上,为言家难,及堕大泽中事,祖禹不敢忘。”柔谦曰:“嘻,汝何见之隘?吾家数传以来,颇盈盛,以祖、父之才,而竟中折,天也!于彼何尤?同室之中,宁彼以非礼来,吾不可以非礼报,汝谨识之!”著有补韵略、六书考定、山居赘论。

  祖禹,字复初。柔谦于史学,尝谓:“明一统志于战守攻取之要,类皆不详山川,条列又复割裂失伦,源不备。”祖禹承其志,撰读史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,凡职方、广舆诸书,承譌袭谬,皆为駮正。详于山川险易,及古今战守成败之迹,而景物名胜皆在所略。创稿时年二十九,及成书,年五十矣。宁都魏禧见之,叹曰:“此数千百年绝无仅有之书也!”以其书与梅文鼎历算全书、李清南北史合钞称三大奇书。祖禹与禧为金石,禧客死,祖禹经纪其丧。徐乾学奉敕修一统志,延致祖禹,将荐起之,力罢。后终于家。

  冒襄,字辟疆,别号巢民,如皋人。父起宗,明副使。襄十岁能诗,董其昌为作序。崇祯壬午副榜贡生,当授推官,会作,遂不出。与桐城方以智、宜兴陈贞慧、商丘侯方域,并称“四公子”襄少年负盛气,才特高,尤能倾动人。尝置酒桃叶渡,会六君子诸孤,一时名士咸集。酒酣,辄发狂悲歌,訾詈怀宁阮大铖,大铖故奄也。时金陵歌舞诸部,以怀宁为冠,歌词皆出大铖。大铖自结诸社人,令歌者来,襄与客且骂且称善,大铖闻之益恨。甲申狱兴,襄赖救仅免。家故有园池亭馆之胜,归益喜客,招致无虚,家自此中落,怡然不悔也。

  襄既隐居不出,名益盛。督抚以监军荐,御史以人才荐,皆以亲老辞。康熙中,复以山林隐逸及博学鸿词荐,亦不就。著述甚富,行世者,有先世前徽录,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,朴巢诗文集,水绘园诗文集。书法绝妙,喜作擘?大字,人皆藏M8珍之。康熙三十二年,卒,年八十有三。私谥潜孝先生。

  陈贞慧,字定生,宜兴人,明都御史陈于廷子。于廷,东林魁。贞慧与吴应箕草留都防檄,摈阮大铖。祸起,逮贞慧至镇抚司,事虽解,已濒十死。国亡,埋身土室,不入城市者十馀年。遗民故老时时向羡山中一问生死,连痛饮,惊离吊往,闻者悲之。顺

  治十三年,卒,年五十三。著有皇明语林、山录、雪岑集、游录、秋园杂佩诸书。子维崧,见文苑传。

  祁班孙,字奕喜,山人。父彪佳,明苏松巡抚。班孙次六,人称六公子,彪佳尝受业于刘宗周,宗周将兵江上,班孙与其兄理孙罄家饷之。祁氏藏书甲江左,班孙兄弟以故国乔木自任。豪宕喜结客,家居山之梅墅,园林深茂。登其堂,衤复壁大隧,莫能诘也。慈谿布衣魏耕者,狂走四方,思得一当。班孙兄弟与之誓天,称莫逆。或告变于浙大吏,四道捕耕,并缚班孙兄弟去。既谳,兄弟争承,祁氏客乃纳赂而宥其兄。班孙遣戍辽左,理孙竟以痛弟郁郁死,而祁氏家亦破。

  旋班孙遁归,祝发于吴之尧峰,寻主毗陵马鞍山寺,所称咒林明大师者也。班孙好议论古今,不谈佛法,每语及先朝,则掩面哭,然终莫有知之者。康熙十二年,卒。发其箧,有东行风俗记、紫芝轩集。且得其遗教,命归祔,乃知为山祁六公子,遂得返葬云。

  班孙娶少师硃燮元女孙,硃工诗。其来归也,与其姑商、姒张、小姑湘君,时相唱和。商氏字冢妇曰楚纕,字介妇曰赵璧,以志闺门之盛。班孙既被难,硃盛年,孤灯缁帐,数十年未尝一出?屏。自班孙兄弟歾,淡生堂书星散,论者谓江东文献一大厄运也。

  汪沨,字魏美,钱塘人。少孤贫,力学,与人落落寡谐,人号曰汪冷。举崇祯己卯乡试,与同县陆培齐名。甲申后,培自经死,沨为文祭之,一恸几绝,遂弃科举。L5强之试礼部,出千金兒其,俾劝驾,曰:“吾夫子不可劝,吾亦不屑此金也。”尝独身提药裹往来山谷间,宿食无定处。沨故城居,母老,时时见沨,其兄澄、弟澐亦弃诸生服,奉母徙城外。沨时来定省,然沨能自来,家人往迹之,不可得。

  嗣因兵,奉母入天台。海上师起,群盗山谷,复返钱塘。当是时,湖上有三孝廉,皆高士,沨其一也,当事皆重之。监司卢高尤下士,一,遇沨于僧舍,问:“汪孝廉何在?”沨应曰:“適在此,今已去矣。”高怅然,不知应者即沨也。高尝舣舟载酒西湖上,约三高士以世外礼相见,惟沨不至。已,知其在孤山,以船就之,排墙遁去。沨不入城市,有司或以俸金为寿,不得卻,坎而埋之。里贵人请墓铭,馈百金,拒弗纳。徙居孤山,匡布被外,残书数卷,键户出,或返或不返,莫可踪迹。遇好友,饮酒一斗不醉。

  晚好道,夜观天象,昼习壬遁,能数不食,了不问世事。黄宗羲遇之于孤山,讲龙溪调息法。尝坐月至三更,夜寒甚,止布被一,沨与宗羲背相摩,得少暖气。魏禧自江西来访,谢弗见。禧留书曰:“吾宁都魏禧也,与子握手一痛哭耳!”沨省书大惊,一见若平生。临别,执手涕下。沨尝从愚菴和尚究出世法,禧曰:“君事愚菴谨,岂有意为其弟子耶?”沨曰:“吾甚敬愚菴,然今之志士,多为释氏牵去,此吾所以不屑也。”康熙四年秋,终于宝石山僧舍,年四十有八。临歾,举书卷焚之,诗文无一存者。起视影,曰:“可矣!”书五言诗一章,投笔就寝而逝。沨与陈廷会、柴绍炳、沈昀、孙治人,称“西陵五君子”

  余增远,字谦贞,世称若水先生,会稽人。明崇祯十六年进士,除宝应知县。南都授礼部主事,迁郎中。事败,逃之山中。郡县之出见,乃舆疾城南,以死拒。久之,事得解。草屋三间,不蔽风雨,以鳖甲承漏。聚村童五六人,授以三字经。卧榻之下,牛宫?,无下足处。晨则秉耒出,与老农杂作。同年生王天锡为海防道,与话旧,以疾辞。天锡披帷直入,增远拥衾不起,曰:“不幸有狗马疾,不得与故人为礼。”天锡执手劳苦,出间未数武,则已与一婢子担粪灌园矣。天赐遥望见之,叹息去。冬夏一皁帽,虽至昵者,不见其科头。增远慨世路偪仄,遂疑荀卿恶之说为确,至著论以非孟。康熙八年,卒,年六十有五。盖二十有四年不出城南一步也。疾革,黄宗羲造其榻前,为切脉,增远笑曰:“某祈死二十年前,反祈生二十年后乎?”宗羲泫然而别。

  同时有周齐曾者,字思沂,号唯一,鄞人,增远同年进士也。知广东顺德县事,变社仓为义田,而以社仓之法行之。国变后,弃官遯入剡源,尽去其发为发冢,架险立飘榜,曰“囊云”自称无发居士。剡源饶水石,与山僧樵子出没瀑声虹影间。天锡访之,拒曰:“咫尺清辉,举目有山河之异,不原见也。”为诗文,机锋电,汪洋自恣,寓言十九。然清苦自立,中兀然有所不可,与增远无二也。黄宗羲尝为两人合志其墓云。

  傅山,字青主,曲人。六岁,啖黄,不穀食,强之,乃饭。读书过目成诵。明季天下将,诸号为搢绅先生者,多迂腐不足道,愤之,乃坚苦持气节,不少媕冘。提学袁继咸为巡按张孙振所诬,孙振,阉也。山约同学曹良直等诣通政使,三上书讼之,巡抚吴甡亦直袁,遂得雪。山以此名闻一下,甲申后,山改黄冠装,衣硃衣,居土,以养母。继咸自九江执归燕邸,以难中诗遗山,且曰:“不敢媿友生也!”山省书,恸哭,曰:“呜呼!吾亦安敢负公哉!”

  顺治十一年,以河南狱牵连被逮,抗词不屈,绝粒九,几死。门人中有以奇计救之,得免。然山深自咤恨,谓不若速死为安,而其仰视天、俯视地者,未尝一止。比天下大定,始出与人接。

  康熙十七年,诏举鸿博,给事中李宗孔荐,固辞。有司强迫,至令役夫舁其以行。至京师二十里,誓死不入。大学士冯溥首过之,公卿毕至,山卧不具送礼。魏象枢以老病上闻,诏免试,加内阁中书以宠之。冯溥强其入谢,使人舁以入,望见大清门,泪涔涔下,仆于地。魏象枢进曰:“止,止,是即谢矣!”翼归,溥以下皆出城送之。山叹曰:“今而后其然无累哉!”既而曰:“使后世或妄以许衡、刘因辈贤我,且死不瞑目矣!”闻者咋舌。至家,大吏咸造庐请谒。山冬夏著一布衣,自称曰“民”或曰:“君非舍人乎?”不应也。卒,以硃衣、黄冠敛。

  山工书画,谓:“书宁拙毋巧,宁丑毋媚,宁支离毋轻滑,宁真率毋安排。”人谓此言非止言书也。诗文初学韩昌黎,崛强自喜,后信笔抒写,俳调俗语,皆入笔端,不原以此名家矣。著有霜红龛集十二卷。子眉,先卒,诗亦附焉。

  眉,字寿髦。每出樵,置书担上,休则把读。山常卖药四方,与眉共挽一车,暮抵逆旅,篝灯课经,力学,继父志。与客谈中州文献,滔滔不尽。山喜苦酒,自称老糵禅,眉乃称小糵禅。

  费密,字此度,新繁人。父经虞,明云南昆明县知县。密年十四,父病,医言尝粪甘苦,可知生死,密尝而苦,父病果起。未几,贼张献忠犯蜀,密上书巡按御史刘之,陈战守策,不省。已而全蜀皆陷,密?展转穷山中,会有人传其父滇中消息,闻之痛哭,遂去家入滇。经历蛮峒中,奉父自滇归蜀。至建昌卫,为凹者蛮所得,父赂蛮人,始归。

  明将杨展闻密名,遣使致聘,密乃说展曰:“贼数年,民且无食,今非屯田,无以救蜀民,且兵不能自立。”展纳其言,命子总兵官璟偕密屯田于荣经瓦屋山之杨村,以次举其法,行诸州县。后展为袁韬、武大定所杀,密与璟整师为复仇计,尝与贼战,躬自擐甲,左手为刃所伤。时璟营于峨眉,裨将有与花溪民殴争者,言“花溪居民下石击吾营,势且反”以怒璟。璟引兵诛之,密力争曰:“花溪,吾民也。方与贼战而杀吾民,彼变从贼,是益贼也。”璟乃止,全活数百家。

  后密还成都省墓,至新津,为武大定兵所掠。知密尝参展军事,杀之,以计得免。密叹曰:“既不能报国,又不能庇亲及身,不如舍而他去!”遂奉父由成都北行入秦,溯汉江,下吴、越,寓泰州,老焉。

  经虞邃于经学,尝著诗广义、雅论诸书,以汉儒注说为宗。密尽传父业,又博证学士大夫,与王复礼、甡、阎若璩,密一足跛,后往苏门谒孙奇逢,称弟子。工诗、古文,俯仰取给于授徒、卖文,人咸重其品,悲其遇。州守为之除徭役,杜门三十年,著书甚多。

  密谓宋人以周、程接孔、孟,尽黜二千馀年儒者为未闻道,乃上稽古经、正史,旁及群书,作中传正纪百二十卷,序儒者授受源,自子夏始。又作弘道书十卷、古今笃论四卷、中旨定录四卷、中旨辨录四卷、中旨申感四卷,皆申明弘道书之旨。又有尚书说、周官注论、二南偶说、中庸大学駮议、四礼补篇、史记笺、古史正、历代贡举合议、费氏家训及诗文集。卒,年七十七。子锡琮、锡璜,世其学。

  王弘撰,字无异,号山史,华人。明诸生。博雅能古文,嗜金石,藏古书画金石最富。又通濂、洛、关、闽之学,好易,图象。学者翕然宗之,关中入士领袖也。与李颙、李柏、李因笃齐名,时以得一言为荣。凡碑版铭志非三李则弘撰,而弘撰工书法,故求者多于三李。弘撰游遍天下,甲申后,奔走结纳,尤著志节。

  顾炎武遍观四方,至华,谓秦人慕经学、重处士、持清议,他邦所少;华绾毂之口,虽足不出户,而能见天下之人,闻天下之事。定居,弘撰为营斋舍居之。炎武尝曰:“好学不倦,笃于朋友,吾不如王山史。”当时儒硕遗逸皆与弘撰往还,颇推重之。弘撰尝集炎武及孙枝蔚、阎尔梅等数十人所与书札,合为一册,手题曰友声集,各注姓氏。中有为谋炎武卜居华下事,言:“此举大有关系,世道人心,实皆攸赖,唯速图之!”盖当华下集议,实有所为也。

  康熙间,以鸿博徵,不赴。初与因笃同学,甚密,及因笃就徵,遂与之绝。弘撰所居华山下,有读易庐,与华峰相向,称绝胜。卒,年七十有五。著有易象图说、山志、砥斋集。

  杜濬,字于皇,号茶村,黄冈人。明季为诸生,避居金陵。少倜傥,尝著奇节,既不得试,遂刻意为诗,然不以诗人自名也。于并世人独重宣城沈寿民、吴中徐枋,自媿不如。其在金陵,与方仲舒善,仲舒,苞父也。金陵冠盖辐辏,诸公贵人求诗者踵至,多谢绝。钱谦益尝造访,至闭门不与通,惟故旧徒步到门,则偶接焉。门内为竹关,关外设坐,约客至,视键闭,则坐而待,不得叩关,虽大府至,亦然。及功令有挑门之役,有司按籍优免,濬曰:“是吾所服也!”躬杂厮舆夜巡绰,众莫能止。嗜茗饮,尝言吾有绝粮,无绝茶。既有花冢,因拾残茗聚封之,谓之“茶丘”年七十七,卒于扬州。

  丧归,故人谋卜兆,子世济曰:“吾有亲,而以葬事辱二三君乎?是谓我非人也。”亡何,世济卒。又数年,陈鹏年来守金陵,始葬诸蒋山北梅花村。

  濬诗最富,世所传不及十一,手定者四十七册。吴伟业尝云:“吾五言律得茶村焦山诗而始进。”阎若璩于时贤多所訾謷,独许濬五律,称为“诗圣”已刻者曰变雅堂集。

  弟岕,字苍略,号些山。诸生。与兄同避金陵。昆弟行身略同,而趣各异。濬峻廉隅,孤特自遂。遇名贵人,必以气折之,于众人未尝接语言,用此丛忌嫉。然名在天下,诗每出,远近争传诵之。岕则退然自同于众,所著诗歌、古文,虽子弟弗示也。方壮丧偶,不复娶。所居室漏且穿,木榻敝帷,数十年未尝易。室中终岁不扫除,每中不得食,兒女啼号,客至无酒浆,意间无几微不自適者。行于途,常避人,不中道与人言,虽兒童厮舆,惟恐或伤之也。后兄七年卒,年七十七。有些山集。

  郭都贤,字天门,益人。天启壬戌进士,授行人。分校顺天乡试,得史可法等六人。历官员外郎,出为四川参议,督江西学政,分守岭北道,巡抚江西。时张献忠已境,贼骑充斥。都贤昼夜缮守御,兵饷无措,乃大会属僚,凡官司一应供给,皆捐以助饷。左良玉屯兵九江,骄蹇观望,都贤恶其掠,檄归之,而募士兵为戍。会有尼之者,遂乞病,弃官入庐山。逾年,北京陷,悲愤不食。南都建号,史可法开阃扬州,荐授以官,辞不赴。桂王立肇庆,以兵部尚书召,而都贤已祝发为僧矣。先是洪承畴坐事落职,都贤奏请起用,至是承畴经略西南,以故旧谒都贤于山中,餽以金,不受;奏携其子监军,亦坚辞。都贤见承畴时,故作目眯状,承畴惊问何时得目疾,都贤曰:“始吾识公时,目故有疾。”承畴默然。

  都贤笃至,哀乐过人,严而介,风骨崭然。博学强识,工诗文,书法瘦硬,兼善绘事,写竹尤入妙。僧号顽石,又号些菴。茹苦,无定居。初依熊开元、尹民兴于嘉鱼,住梅菴;已,寓海,筑补山堂:前后十九年。归结草庐桃花江。客死江宁承天寺。

  有女名纯贞,许字黔国公沐氏,变后,音问梗绝,遂终于家。纯贞能诗,自署曰郭贞女。

  都督所著有衡岳集、止菴集、秋声、西山片石集、破草?奚集、补山堂集、些菴杂著等书。

  陶汝鼐,字仲调,一字密菴,宁乡人。与都贤最笃。崇祯初,充拔贡生。会帝幸太学,群臣请复高皇积分法,祭酒顾锡畴奏荐汝鼐才,特赐第一,诏题名勒石太学。除五品官,不拜,乞留监肄业。癸酉举于乡,两中会试副榜。南渡后,薙发溈山,号忍头陀。生平内行笃,父歾,哀慕终身。事母曲尽孝养,处族多厚德,尝为人雪奇冤,冒险难,活千馀人,然不自言也。诗古文有奇气,著有广西涯乐府、?古集、寄云楼集、褐玉堂集、嘉树堂集,都贤为序而行之。有“生同里、长同学、出处患难同时同志”之语。

  李世熊,字元仲,宁化人。明诸生。少负奇气,植大节,更危险,死生弗渝。笃游,敢任难事。生平喜读异书,博闻强记。年八十,读书恆至夜分始休。六经、诸子百家靡不贯究,然独好韩非、屈原、韩愈之书。其为文,沉深峭刻,奥博离奇,悲愤之音,称其所遇。纵

  论古今兴亡,儒生出处,及江南北利害,备兵屯田水利诸大政,辄慷慨欷歔,涔涔泣下不止。年十六,补弟子员,旋中天启元年副榜,以兴化司李佘昌祚得其文,争元于主司弗得,袖其卷去,曰:“须后作元也。”典闽试者,争之为重。

  甲申后,自号寒支道人,屏居不见客。徵书累下,固谢卻之。凡守、令、监司、镇将至其门者,罕能一识面。闽中拥唐王监国,用大学士黄道周、礼部侍郎曹学佺、都察院何楷荐,徵拜翰林博士,辞不赴。尝上书道周,感愤时事。及道周殉节,走福州请褒恤,时恤问其孤嫠。

  顺治初,师入闽,有齮龁于郡帅者,帅遣某生移书,入都,且言:“不出山,祸不测。”世熊复之曰:“死生有命,岂遂悬于要津之手?且某年四十八矣,诸葛瘁躬之,仅少一年;文山尽节之辰,已多一岁。何能抑情违,重取羞辱哉!”时蜚语腾沸,世熊矢死不为动,疑谤旋亦释。

  世熊既以文章气节著一时,名大震。辛卯、壬辰间,建昌溃贼黄希孕剽掠过宁化,有卒摘其园中二橘,希孕立鞭之,驻马园侧,视卒尽过乃行。粤寇至,燔民屋,火及其园,贼魁刘大胜遣卒扑救之,曰:“奈何坏李公居?”当时虽匹夫匹妇,无不知有寒支子者。

  世熊积垒塊中,每放山水,以写其牢不平之概。尝诣西江,魏禧、魏礼、彭士望诸子,相与泛彭蠡,登庐山绝顶。追维闯贼横行时事,痛悼如绝,泪下如泉涌,不能也。耿忠反,遣伪使敦聘,世熊严拒之。自徂冬,坚卧不起,乃得免。世熊山居四十馀年,乡人宗之,争趋决事。有为不善者,曰:“不使李公知也。”晚自号媿菴,颜其斋曰“但月”所著有寒支集、宁化县志、本行录、经正录、狗马史记等。年八十五,卒于家。

  世熊有三弟,早世,遗子女,抚育装遣之。馈遗其亲戚终身。又独建祖祠,修祖墓,编述九世以来宗谱。凡祭祀,必亲必谨。父母忌,则减餐绝宴会。元旦,展先人遗像,则泣下沾襟,拜伏不能起,盖其孝友出于天云。

  谈迁,字孺木,原名以训,海宁人。初为诸生。南都立,以中书荐,召入史馆,皆辞,曰:“余岂以国家之不幸博一官耶?”未几,归里。迁肆力经史百家言,尤注心于明朝典故。尝谓:“史之所凭者,实录耳。实录见其表,其在里者,已不可见。况革除之事,杨文贞未免失实;泰陵之盛,焦泌又多丑正;神、熹之载笔者,皆逆奄之舍人。至于思陵十七年之忧勤惕厉,而太史遯荒,皇宬烈焰,国灭而史亦随灭,普天心痛,莫甚于此!”乃汰十五朝实录,正其是非。访崇祯十七年邸报,补其缺文,成书,名曰国榷。

  当是时,人士身经丧,多追叙缘因,以显来世,而见闻窄狭,无所凭藉。闻迁有是书,思窃之为己有。迁家贫,不见可者,夜有盗入其室,尽发藏橐以去。迁喟然曰:“吾手尚在,宁遂已乎?”从嘉善钱氏借书复成之。城张慎言目为奇士,折节下之。慎言卒,迁方北走昌平,哭思陵,复城哭慎言,未至而卒,顺治十二年冬十一月也。黄宗羲为表其墓。

  明末遗逸,守志不屈,身虽隐而心不死,至事不可为,发愤著书,讬空文以见志,如迁者,其忧愤岂有已耶?故以附于各省遗逸之末。 SanGW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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